莫华

齿轮先生

齿轮先生
小巷就像永远不会吃饱的怪物,将那三三两两的行人迫不及待的一口吞入,只有一两只老鼠可以从这口中窜出,兴许是在那黑暗中呆的太久,在街道边缘遭受灯火灼烧时,只是迷茫的徘徊。明与暗的交汇处,街口的垃圾桶,瞎了一只眼的野犬无理由的狂吠,土褐色的尾巴上每一根毛都在向上竖起。只有那孤悬着的月,轻裹着雪白薄纱的身体,幽幽的注视着地上的一切。抬起头,看见的是被密密麻麻的电线切成无数小块的夜幕,但又在洁白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月亮的映衬下,爆发出一种奇怪的美感,或许这里的住民都是艺术家,一切不过是这里被设计的一个音符,没人知晓。
走进小巷的尽头,是一间低矮的平房,简单的用红砖垒成,撇开那薄薄的污垢,露出的是石灰的洁白,用铁皮铺成的屋顶,刷上了鲜艳的红色,木质的门扉上,还挂着一盏日夜长明的小灯,孜孜不倦的将这无尽的黑暗所点亮。
“噔噔,”手指的关节在与木门的碰撞中发出了回响。
“你是?”门扉向外微推,是深沉的男声。
“我是先前说过的来采访的记者,可以让我进来吗?”

房子的正中央是一个方桌,洁白的桌布上摆着透明的花瓶,里面是盛开着的如雪一般的小花,桌子有些倾斜,似乎是一个桌脚短了一截。
“拿不出什么好的东西,不要见怪,”记者的面前是冒着白气的咖啡。
“完全足够了。”
“那就好,”声音的源头在她的面前坐下。洗涤的近乎褪去所有颜色的大衣下是有些消瘦的身材,手指微微发肿,满是发黑的茧。黑褐色的头发被打理的十分干净,向内微凹的狭长脸颊上是半闭着的左眼和一个幽黑的空洞,隐隐看去,里面是或大或小的齿轮不停歇的转动。
“记者小姐,你是要采访我的什么呢?”
“没什么,只是想要了解各种事情,可以写在杂志上。”
“会对我这种人感兴趣,真是奇怪的杂志,”男人用中指摩擦着自己食指的关节,“我该说一些什么比较好,记者小姐。”
“只要说一说你的经历就好。”
“我的经历啊,”食指始终摩擦着,这似乎是他的习惯,“你要听也无妨。”
“那就和我说说吧,我可以叫你齿轮先生吗?”
“齿轮先生,不错的称谓,虽然我认为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齿轮,但是我或许就是,谁晓得。”
头顶的灯泡忽闪忽明,两人陷于了沉默。
“我的妻子,”男人终于开口,“已经离开了我十五年了。”
“去世了?”
“不,是离异了,”男人黑色的空洞中,齿轮依旧转动,“但我并不后悔。”

男人与自己的妻子的相遇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
“那时我在一个生产保健品的公司工作——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保健品是不是真的对身体有好处,但是管它呢——我可以抽一根烟吗?”男人从大衣中掏出了一个金属的烟匣,有一些生锈。
“当然可以。”
“谢谢,”火柴上鲜红的火苗将唇边白色的卷烟徐徐的点燃,“我在那里做销售,你知道的,这对于一个齿轮来说是最常见不过的职业。我的妻子也是干这行的,我们就这样相遇了。”
男人至今也愿意发誓,他的妻子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。如同在阳光下闪耀的瀑布的金发,蓝宝石一般剔透的眼睛,粉红色的洋裙紧紧贴合着白暂的肌肤,脖子上是一个巨大的空洞,里面是和自己一样的齿轮——对,她是一个齿轮。
“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我。”
男人仅仅只是记得他和他的妻子的第一次相遇,那是一个还飘着一点雪的冬日。她的妻子那时仅仅只是穿了一件淡黄色的棉衣。
“为什么蹲在这里,”男人记得这是他的第一句话。
“这里有一朵新开的花,”那个女人转过头微笑,指尖所指是一株淡白色的小花,天空而来的雪似乎随时都会把它压垮。
“是啊。”在那两人之间,花轻轻的摇晃,就如同记者头顶那盏高悬着的的灯

“但是你们还是离婚了。” 
“是啊,这倒是真的,”男人深吸着唇边的烟,“你想必对这个没有什么兴趣吧。”
“不,我有兴趣。”
“哼,奇怪的人,”烟灰从唇边落下,“真的不要吃些什么吗?”
“谢谢,但是不需要,在我看来你真的不像是一个齿轮。”
“我就把这个姑且看做一个夸奖吧,”男人嗤笑着,“在你们看来,什么是齿轮,什么是人类——不会进食,不会抽烟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,我过着人类的生活,吃着人类的食物,享受着人类的生活,那时有一种很风靡的零食,长长的塑料棒子,里面是各种颜色的糖浆,你肯定没有吃过。”
“确实没吃过。”
男人的记忆中,他的母亲很爱他,他的印象也仅限于如此。复杂的事情从他出生以来他就不会描绘,只是闭上眼,让一切搅和在一起罢了,或许他对于母亲的印象就是这种东西。
“我的母亲不知道我是一个齿轮,当然,最初我也不知道,知道我的眼睛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磕中了——踢球时摔的。”
血淋淋的眼眶中,只有齿轮在搅动,没有生气,雪白的墙面,明晃晃的灯光,身着白袍,表情被口罩遮掩的护士,母亲似乎仅仅只是跪在地上哭,伸手想要把她扶起,可是终究无法做出任何行动。
男人摸着自己的下巴,把那燃烧着的烟头在烟灰缸中熄灭,“我之后就是一般齿轮的生活,闭上眼,睁开眼,让一天过掉,上齿轮的学校,过齿轮该过的日子。”
“毕竟是一个齿轮呢。”
“确实如此,可我还是觉得我是一个人类,”男人又点燃了一只烟,“我从来没有改变过。”
“你恨你的母亲吗?”
“恨?怎么可能,”男人只是吸烟,“知道我是齿轮后,没有继续把我当成人类,而是让我过齿轮的生活,和同为齿轮的人玩乐,但我还是认为我是人类。”

“你要去那所大学,那可是只有人类才考的取的大学。”
“确实如此,但是我还是想要试试看,”男人依稀记得当初的回答。
他最后也确实考取了,他的身边包围着人类,或许包围这个词并不是过于合适,单确实如此。
“然后,我就越发发现我与他们的不同,他们是人类而我只是齿轮,无论多么努力都赶不上,这就是人类与齿轮的差距。”
“……”
巨大的城市,灯火与喧嚣永远不会停息。
“我和他们一起玩乐,一起去饭店,甚至一起去逛妓院,我也一直把自己当做他们的一员。”
无数的人们高唱着歌曲,欢乐是这里唯一的主题。
“可是,我还是错了,我不是人类,我只是一个齿轮。”
分明是在同一地点畅享愉悦,分明是在同窗中,一同苦读。
男人回忆着那道老师布置的课题,当初他早早地离别了同学,将自己独自一人关于房中钻研,他究竟是如何思考,如果他解决了这个问题,不就证明了自己比那些人类更厉害吗?到底是不是这么想是不得而知的。
“老师这个问题很简单,”在他看来最为愚笨的人类也将答案上交,而自己无法拿出,那哼哼作响的鼻子在他看来就像嘲弄。

“之后怎么了?”
“之后怎么了,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追赶,只是如同巨人追赶着无法触及的太阳。但最后还是去了那家保健品公司,然后遇见了我的妻子。”
“我还想听听有关于你妻子的事。”
“之前讲到哪里了——我和我的妻子离婚十五年了。”
“但你并不后悔。”
烟灰缸中只有无数的烟头,“我永远也不会后悔。”
男人和妻子恋情是十分顺利的,尽管男人明白自己有很多的缺点。两人坐在被阳光晒得愈发温暖的草地之上,男人侃侃而谈,普希金的诗,莎士比亚的戏,一切的一切,就算妻子完全听不懂,可是妻子仍然是微笑。
“我爱我的妻子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她?”
“因为我不是齿轮,不是人类,什么也不是。”男人又吸完了一支烟“人类与齿轮的差距不仅仅只是需不需要进食的区别,是更为彻底的。”
“奇怪的言论。”
“我确实很奇怪,在结婚后不久,我辞掉了保健品公司的工作——就算没有结婚,我也会这么干。”
男人撰写着文字,这是他辞掉工作之后做的事。
“我的妻子实在是太好了,好到不应该和我在一起——她应该找一个有钱的齿轮,结婚,生子,而不是和我。”
男人明白他是一个齿轮,可是他也早已不仅仅只是一个齿轮,人类的诗歌,故事,音乐,还有人类其他的事物,让他早已变得不像一个齿轮,可是他无法停手,无法阻止自己去追求与思考。
“那是一间不大的房子,我们租住在二楼,楼下是卖烟还有其他一些商品的杂货店——其实只要卖烟就够了。”
“你很喜欢抽烟?”
“不,我讨厌抽烟,很讨厌抽烟,但我无法停止,我离不开烟——刚刚说到哪里了,对了,是那家卖烟的店。”
男人那时的家是极为破败的,用报纸糊上的窗,嘎吱嘎吱发响的地板,斑驳发黄的墙面,暴雨来时,水从那头顶如柱的灌进。
“就算这样还是坚持着。”
“是啊,只有不多的存款和我的妻子。”男人叹着气,黑色眼窝中的齿轮不会停止,“我把我的稿子一封又一封的寄给各种报社,当然是徒劳无功的,谁会在一群人类写的杰作中去选择一个齿轮的拙作。”
齿轮不需要进食,不需要文学、音乐、娱乐,齿轮存在的意义仅仅只是活着。
“我任性的要求我的妻子陪着我,去感受那些不属于我们这种齿轮的事物。”
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,发紫的嘴唇轻抿着。
“之后,就离婚了?”
“是的,我清楚我配不上他,我不属于齿轮,我也不是人类,我什么都不是。”
“成家立业,有自己的小孩儿,快快乐乐的活下去不可以吗?”
“确实如此,我也这么想过,看见在睡梦中的妻子的脸,我几乎就要坚定这个想法,我只是一个齿轮,为什么要追求那么多?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我自己了。”
月亮使人发狂,每天夜里,男人都会这么想,那安眠中的妻子,金色的卷发在月光下是如此的令人沉醉,那安逸的脸庞不像那饱经苦难的妇人,倒像是那梦中的仙女。男人把笔放下,他明白自己什么都无法给予自己的妻子,他不知道自己的感情,他的大脑张狂着,怒吼着,交杂着,这些是在人类的故事中描绘的情感,不应该属于自己,他愈追求,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。
“我兴许只是害怕,害怕自己一旦停止,我就不再是我自己,我不晓得。”男人摩挲着双手,“我不明白,我终究什么都不明白。”
“……”

“不要紧哟,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旁的,”妻子从身后将男人抱住,那点温暖就算是那炽热的太阳也无法与其相比,那么真实,让男人只能颤抖。
男人想要搂住自己的妻子将一切说出,“就这样吧,我们俩永远的生活下去,我不会再做任何会令你变得更加劳累的事情了,原谅我吧。”可是,他终究没有这么做,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流泪。
当太阳再度从那东方升起,妻子便准备好了早餐,分明因为是齿轮,就算是不吃也没有问题,大多的齿轮是不会吃饭的。这和以往的早晨并没有什么不同,男人只是摩擦着自己食指的关节。
“那么后来呢?”
“后来,后来,我就开始试着过一个普通齿轮的生活。”
男人将他的诗歌,音乐,一切人类的事物全都塞进了橱柜。
“可是你还是没有放弃,就算是一个齿轮。”
“是啊,我的脑袋里不断有旋律在徘徊,我最后还是没有坚持下去。”
男人拿起了笔,只是写作,桌下是无数被退回来的信。
“她太温柔了,温柔到我都无法面对她,我愚蠢的选择了逃,可我还是不会后悔。”
“……”

 “给了你不错的题材了吗?”
“当然,齿轮先生。”
“我果然还是想要纠正你,我不是齿轮。”
“真是奇怪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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